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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/视觉中国
王路记得刚入行时，他的泄压方式是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百块现金放到眼前，暗示自己修完一张就会收到五百块的奖励，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。
作者丨殷万妮
编辑丨孤鸽
01
规则
“年龄段在四、五十岁的艺人，要求往白幼嫩方向修图的情况这两年几乎没有了，现在追求的是自然真实，皮肤有质感。”
王路是一位入行十二年的资深修图师，他能从甲方的要求中直观地感受到审美潮流的变化。
同时，因为已经在业内扎稳了脚跟，在跟客户对接时，不至于太被动。若是遇到中生代艺人提出过度年轻化的处理需求，王路就会拒绝这笔订单。
但大多数新入行的明星修图师们，没有这样的选择权。
李斯接到过一位凭借选秀出道的知名歌手的订单，对接前期，对方发来了一份四页PPT：列有参考图，底下附带着文字注释，标注着包括色调在内的细节如何调整。
修图过程中，李斯不断收到反馈建议，前后有五六次。对方要求再瘦一些，脸上的光影处理一下。其次，是五官的调整，原片中她的额头看起来有点高，鼻子和嘴巴也要反复修调。
按照公司规定，这一张照片李斯能拿到10％的提成，最后的收入是50元。
这已经是李斯所在的职位能拿到的不错待遇了。
2017年，从北京电影学院商业摄影专业毕业的李斯进入一家4A广告公司担任修图师。公司有明确的晋升通道。最开始，他被安排的工作是修静物、电商产品图，后来是杂志、服装画册，最高难度的广告图。
负责杂志和广告是涉及到明星修图的岗位，李斯晋升至此用了一年时间，他修过高圆圆、陈建斌、黄轩等知名艺人的原片。公司给他涨了薪资——底薪从4000元翻倍至8000元。
即便如此，修一张明星原片，最多只能拿到200元的提成，李斯决定兼职去接一些明星修图的私活儿。
修图师们在修图。 图/视觉中国
他很快就摸索出了这一行的规则：开价以客户的咖位和流量为准，一线艺人定价为1500元每张，二线600元到800元每张，依次递减。
为了不错过时下大热的艺人，追爱优腾平台热播剧、看微博热搜，成了他的日常习惯。接到订单后，搜索艺人名字了解情况也是再基本不过的操作。
李斯不愁接活儿，订单大多通过认识的摄影师、导演介绍而来。因为中间多了一环，他跟艺人工作室的对接成本加大。
有一次，李斯接到了一个男艺人的线下广告图，前期艺人工作室没有附加需求，但修了几版后，艺人要求皮肤达到极致光滑的效果，把磨皮尽可能开到最大。
工程量最大的，是处理艺人的头发。艺人古装造型的头发上粘附着一片片的白色发胶，在用PS软件处理后，效果看上去并不好。无奈，李斯用画笔一根一根重新把头发画出来，熬了个通宵。
而对接和修图差不多用了一样的时间。这样的低效，主要是多了中间人的沟通环节造成的。
这种订单，也会给中间人提成，通常不低于定价的20％。李斯对此见怪不怪，想接私活只能如此。
最多的时候，单是兼职就能让李斯一个月有两万多块收入，是专职工作薪酬的近两倍。然而，在为多位一线明星和当红明星修图之后，李斯还是选择离开这个行业。
02
名利场
王路工作的公司位于上海的一个文化产业园里，负责的项目主要有服装拍摄、杂志拍摄、商业电视广告等，很多会涉及到明星修图。
罗志祥曾是王路公司长期合作的一位艺人。2020年，罗志祥因丑闻风波被一些品牌方解约，而负责拍摄和后期的公司也受到牵连，有关罗志祥的档期安排都被取消。
王路是2013年进入这家公司的，他现在已入了股，成为公司的合伙人。除了负责带领由九个人组成的修图团队，还负责对外开修图培训班。相对于拍摄业务，开办培训班的成本较低，对公司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
培训班分摄影和修图两种，修图课两个月开放一次，一个班学员数量控制在15人，费用按照十天、一个月和一个半月三种标准划分，最高为一万五千元。
报名的学员来自各行各业，王路很享受自己分享修图经验和教授理论课程的过程，这能带给他一份职业荣誉感，同时也更能感受到面对面交流的乐趣。
比如，王路常说自己在修图时遇到过艺人裤子的拉链开了的尴尬情况，也有艺人衣服商标牌露在外面却没被发现，这些都需要后期处理。
图/视觉中国
对于修图师来说，每天对着电脑加班是日常。有时，等待品牌方跟艺人对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反馈可能会在两三天后才能收到。而碰上假期，若客户追得紧，修图师便需要加班重新修改。
与客户对接也基本全是通过线上完成，封闭、枯燥是这份工作的常态。
王路记得刚入行时，他的泄压方式是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百块现金放到眼前，暗示自己修完一张就会收到五百块的奖励，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。
相比之下，入行较晚的李斯，遇上了这个行业需求端的爆发增长。
2020年，第十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官方摄影的总指挥找到了李斯，让他加入活动后期修图团队，担任总负责人。
李斯提前一天去布场，确认机位和后台工作的位置。他被安排在后台的一处办公区，摄影团队、后期团队和记者在这里办公。对门就是明星的化妆间，看见明星并不是难事，但他无暇顾及。
后台办公区。图/受访者提供
在现场驻扎了十天，他处理的图片数量近8万张。
一开始修图师只有李斯一个人，活动现场图通常被划分为快修一类，摄影师会在网上建立一个实时更新的图库，李斯需要在十分钟内精修完一张图片。
明星的照片会提前划分出来，处理完后交给艺人工作室确认，再点“公开”选项以向媒体公开，有需要便可自行下载。
因为人手不够，媒体又急需出图，结果出了纰漏——第一天的新闻发稿时间被迫延迟。
那一天，李斯忙得焦头烂额。除了修图，还要负责统计每天的原图数量、精修张数等数据。李斯记得单是蔡徐坤的原图就是近4000张，他挑出了100张进行调色，最后精修20多张图片。
当时，蔡徐坤的活动现场图因被官方摄影师以外的摄影师泄露，被媒体发出，出了事故。
第三天开始，团队又加入了三个线上修图师。但李斯的工作时长并没有因此而缩短，一天至少工作15个小时，一般到凌晨2点才能下班。
酬劳按照一天两千块计算，这一笔订单让李斯赚了两万块。这是他目前接到的最后一笔以艺人为对象的修图订单。
03
技术门槛
修图师是一份技术密集型工作。
任然是从中国美术学院的新媒体专业毕业的。当谈及自己的专业在从事修图师这一行得以灵活应用时，他明显来了兴致。
“人体结构”是他频繁提及的一个词。当修到整容过的艺人图片时，任然需要通过看骨骼结构，比如鼻骨、颧骨、眉弓骨以及脸的整体结构去精修，把效果调得更自然。
图/视觉中国
有些在镜头前比例显得有些失调的地方，也需要修图师去调整。有一位被质疑整形的流量女明星，在镜头前看起来下巴对比实际中有些尖，任然就会把下巴调得偏圆一点。
“一双手其实跟一张脸同等重要。”不忽略细节，注重整体效果，同样是专业修图师的基本修养，这细节包括手上过于明显的皱纹、衣服上突兀的折痕以及穿帮的部分。
因为能力出众，任然在公司同时担任摄影师和后期总监，负责管理七、八人的团队。身兼两职，能拿到几十万的年薪，这对于他而言，已经算是很高的收入。
公司主要的业务是制作综艺海报，一年大概会接十几档综艺节目，公司引象广告的客户有电视台、网络平台等。比如《奔跑吧兄弟》、《我就是演员》等热门节目，都合作过。
工作有一套流程：任然拍摄完，从中选出五张照片分别给艺人选择，再修图；单人稿确认之后，再根据方案做背景合成，多位嘉宾合体海报即主稿便在这一过程形成；最后再给艺人、电视台的导演、制片、宣传等多方确认。
艺人在海报中的合影基本上都是后期合成的。以《奔跑吧兄弟》为例，挑选七位固定主持单人图片时，任然为每个主持选出的照片从姿势、表情都能与其他主持的相匹配，这样制作成合体海报时才不会有违和感。
《奔跑吧》最新一季海报
因为长期制作《奔跑吧兄弟》海报，任然团队已经对几位固定主持的需求比较熟悉，给艺人确认成稿时也很快就通过。
但做画面合成时，除了用时长，工作量大，对接环节也更多，工作难度并不小。“不光是过艺人，稿子可能要过七八个人，十几个人都有可能。”任然说。
前期拍摄与后期修图之间的联系很紧密。如果前期拍摄效果不好，比如把眼睛拍得模糊了，把艺人某一个角度的姿势拍不好看，修图师会用合成的办法去处理：把艺人A图中的眼睛、B图中的肩膀、C图中的背景合成在一张照片。有时，品牌方也会提出这样的需求。
在最终确认环节，也会有一些状况发生。曾经有一位在某档综艺担任评委的艺人，要求更换画面背景，由于海报需要在电视台的推广时间之前完成，时间很紧。
策划画面背景需要大量的准备时间，背景方案的最终版本通常在海报制作前期就已经选定，临时更改实操起来并不容易。
“这个不是我们来不来得及的问题，是整个台里面都觉得头痛的事情。”最后，任然团队连续几天通宵加班到凌晨六七点钟，才重新制定设计方案，更换了海报背景。
另外，制作综艺海报与修艺人的肖像图稍有不同，由于多位艺人处于同一个画面中，一处做了调整，就会捎带着其他变动。
最近，任然团队在制作《追星星的人》的海报，在确认海报终稿环节，一位艺人提出了更换单人照片的要求，另一位在海报中与其对视的艺人知道情况后，也相应地提出更换自己单人照的需求，这些变动无疑都在增加修图师的工作量。
入行九年的任然早已习惯这些调整，他没有感到意外。
04
百万年薪
明星修图师这个行业的变化速度快，时刻要追审美潮流。如果有技术基础，有客户资源，收入相应也就很可观。如今王路已经步入了“百万修图师”的队伍，即年薪百万。
他还记得2009年自己初入行，一个月的薪水只有1000多元，那时他已经在行业里听到“修图师”这一称呼，同期也有用数码美工、数码师来定义这一职业的情况。
他见证了这十年里技术的变化：推出“一键磨皮”“一键液化”“一键调色”功能的插件越来越多。“有的活动图里明星膝盖都修得没有了，就是因为用插件磨皮太过了。”
但王路也感受到了插件呈现效果的真实程度也在逐年提升。在技术不断更新的情况下，修图师若没有不断学习的态度，很有可能会被时代淘汰。
“比较流水线的修图工作，如影楼修图、淘宝模特展示图的修图岗位很有可能会精简，甚至被取代。”王路不无确信地说。除了快修艺人活动图时偶尔借助插件，更多时候，他并不使用插件。
图/视觉中国
他希望能留下作品，不管是杂志封面还是广告，能在行业内有好口碑。“上次跟GQ合作的封面王俊凯，那个还可以。”他不定期会在朋友圈里分享一些公司的作品，这些都是他认为在业内来说拿得出手的图片。
任然也明显感受到了修图行业在5G时代的变化。
最初，任然修的更多的是纸质版海报和户外广告牌，后来电子版逐渐代替纸质版，再后来海报的版式、尺寸则越来越适合手机浏览。
对于外行来说，修图师是一个相对冷门的职业。“做摄影的”，在对外介绍职业时，王路和任然通常会一句话带过。他们被认为是拍婚纱的摄影师的情况，也时有发生。
明星修图师的晋升路径很单一。除了从公司普通员工升职到总监、主管级别以外，还有一种选择是自己创业做工作室。
眼下，王路打算把这份职业一直做下去。除了教授修图课程以外，他也一直在研究新的相关技术，这是他保全自己能走入下一个未知时代的方式，也是完善自己的思考和探索。
李斯已经不再做一名全职修图师了。现在，他在一家短视频公司做摄像，薪水没有以前多，但是好在收入固定，他享受每天在外面拍摄、接触不同的人的感觉。
去年，他离开工作了三年的公司，曾短暂地创业，做了一个肖像馆，主要面向市场提供拍摄肖像、写真服务，当中也包括面向企业高管和明星的高定服务。
为素人提供修肖像图服务，是李斯在公司工作时并不陌生的服务项目。接触的多了，对他来说，艺人反而是更容易对接的客户。
素人客户有时会提出要把图片修到失真的需求，比如把人脸液化成极度V型，比照某某明星的脸去修等等。
如果李斯没能一步到位满足需求，而客户又解释不清自己想要的效果时，常会当面指责他，“你行不行啊？你会不会用这个？”李斯只能默默忍耐。
在线上沟通不愉快时，他才能通过拍桌子、摔键盘泄压。
修一张普通用户的图片最高价格是100元到200元，对比艺人客户，低了许多。
“跟明星对接其实没有特别生气的时候，可能也跟心理有关系吧，毕竟他给的钱高，对吧。”李斯说。图片
（因受访者要求，文章中王路、李斯、任然皆为化名）
